微光

【96年3月6日】 明道管理學院第二屆思齊藝文獎 文學組(散文) 第一名

〈童年記事本〉創作的靈感來自於舊照片，文中的主角是自己，把自己對童年的記憶，一一的拼湊起來，分別以「鄉下人」、「檳榔樹」、「灌蟋蟀」、「流浪狗」、「白鷺鷥」為各節主題，回憶兒時的點點滴滴。

很多事，都會被遺忘，不過，每當拾起舊照片，過去的一切一切，又會再次浮現，但是，有些東西，卻是在被遺忘之後，就再也找不回來了，當我們漸漸懂事，闖入了紛擾的大人世界之後，童年的純真，也就這樣漸漸地在空氣中蒸發了。

孩子是天真無邪的，是的，回想一下自己從小到大，最無憂無慮的那一段歲月，就是「童年」，或許是因為當時年紀小不懂事，總認為天塌下來不會壓到自己，所以沒什麼事好怕的，的確，童年的時光，是讓人永遠無法忘記的，無論你怎麼想遺忘，卻怎麼也辦不到。

鄉下人

「不要跟他們做朋友，他們鄉下的孩子喔，都是野孩子啦！」記得國小的時候，一個轉學生的媽媽這樣大聲地嚷嚷著，聽到這句話，真的讓我好生氣，不喜歡都市人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們這些鄉下小孩，誰說我們是野孩子，鄉下的小孩，也是有尊嚴的。

阿公常常這樣說：「我們鄉下人，什麼都懂，不像那些都市來的，還以為自己很厲害，我吃過的鹽都比他們吃過的米還多。」每次聽到阿公這樣說，都會不小心驕傲起來，誰說鄉下人什麼都不會，誰說鄉下人無知又愚蠢，鄉下人可是厲害的很，我們可以聞一聞空氣就知道等會兒是不是會下雨；看著植物的葉子就知道它生了什麼病，要用什麼藥醫；一層樓高的椰子樹，不一會兒的工夫就爬上頂端；知道下雨過後，路上的坑洞會出現蝌蚪；知道彩虹是在下過太陽雨之後才可能會出現……。

不要懷疑，這是我們鄉下人靠天吃飯學得的本領，別人拿不走也學不來，鄉下人有什麼可恥，我以身為鄉下的孩子為榮。

檳榔樹

住家的後面，是一大片的檳榔園，不只是我家，別人家也大都是這樣，一棟三層樓的透天厝，被檳榔樹包圍著，我總覺得，這是導致鄉下人愛吃檳榔的原因之一。

我到現在還是不明白檳榔有什麼好吃的，嘴裡嚼著檳榔，血紅的汁液侵蝕著嘴唇的角質層，漸漸地滲入牙縫之中，然後吐出鮮血般的汁液，血盆大口加上紅牙齒，三不五時在吐血，實在很可怕。記得小時候第一次看到阿公嚼檳榔，吐檳榔汁，我嚇哭了，還以為阿公吐血了，哭著跑去找阿媽，跟阿媽說：「阿公……阿公吐血了啦！趕快叫救護車！」阿媽急急忙忙地拉著我去找阿公，才發現阿公不是吐血，是在嚼檳榔，她笑著跟我說：「乖，阿公沒吐血，他是在嚼檳榔啦！」我哭得更大聲了，邊哭邊大聲喊著：「我討厭檳榔，阿公吃那個會吐血啦！好可怕。」從那天起，我就再也不喜歡檳榔，也不喜歡檳榔樹了。

檳榔採收期，是我童年中最不快樂的回憶，每年到了此時，清晨五點多，就得去田裡割檳榔，一直到差不多七點，回家吃個早餐，就要開始剪檳榔，一剪就是一整天，天快黑的時候，就要把檳榔送去「菁仔行」分類，阿公說這是我們農人賺錢的方法。

剪檳榔的時候，是由大人拿著檳榔專用的剪刀，將檳榔從樹枝上剪下來，然後上面留一根鬚鬚，小孩就要把鬚鬚拔起來，然後放到袋子裡去，別以為這個動作很簡單，看起來簡單，但一不小心就會連檳榔頭上的小蓋子都拔起來，如果不小心拔起來了，那這顆檳榔就不能拿去賣錢了，拔越多，賺回的錢就會越少，因為那些沒蓋子的檳榔，最後只會進入阿公的嘴裡，不會到「菁仔行」分類。

我討厭檳榔採收期，因為每次一到檳榔採收期，就會忙得亂七八糟，而且每次從田裡載回來的檳榔，都是一整車滿滿的，收成好的時候，還得來回載好幾次，收成越好，表示早上會越早起床，晚上會越晚吃飯，而中午呢，就是有一餐沒一餐。每次剪檳榔的時候，我都覺得很不公平，為什麼大人可以用剪刀，我們小孩子就要用手一根一根拔，每次拔完檳榔，手指頭都是綠綠黑黑的，洗乾淨之後，還會看到一條一條割痕，又醜又痛。

忘了從何時開始，家裡不再靠採收檳榔賺生活費，或許是我們都長大了，家裡需要花更多的錢栽培我們，也或許是檳榔的行情不再像當年一樣，要靠採收檳榔糊口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
灌蟋蟀

平常沒事的時候，都會騎著我的腳踏車到處亂逛，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台鳳公司，你一定知道台鳳公司，沒錯！就是那間鳳梨罐頭做得超好吃的「台鳳」，我去台鳳公司不是要買罐頭，那裡只有鳳梨罐頭的原料—「滿山的鳳梨」，而沒有賣鳳梨罐頭。我去台鳳公司，是為了要灌蟋蟀，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把蟋蟀趕出來，也不知道趕出來之後，要把蟋蟀帶去那裡，只是每次去，目的都是灌蟋蟀。

灌蟋蟀對我來說很簡單，用看的就知道蟋蟀的家在哪，蟋蟀住的地方，是地下通道，意思是，牠不一定會從正門出來迎接你，所以灌蟋蟀之前，要先找到牠家的側門、後門，不然是不太可能抓得到牠，至於怎麼找，用看的大概就可以了，至於那是不是同一戶，就碰運氣囉！

下午的時光，很快就過去了，我的保特瓶裡裝了好多蟋蟀，我開心地放到車籃裡，載著牠們回我家，開家門之前，得先觀察阿媽在不在，萬一再被阿媽撞見我又帶蟋蟀回來，只是「討皮痛」而已。某一次我開心的拿著我的蟋蟀在家裡玩，被阿媽看到，她竟然跑去找掃把，追著我說：「女孩子家跟別人學什麼灌蟋蟀，妳好膽下次再去給我灌蟋蟀看看，我要是再看到妳帶蟋蟀回來，給我試試看！」

自從那次被阿媽撞見我帶蟋蟀回來之後，後來每次灌完蟋蟀，我都只能偷偷摸摸地將牠們偷渡回家，放在樹下，等阿媽出去才去看看牠們，日子一天一天過去，我早已不記得上次灌蟋蟀是何時，也不知道下一次去灌蟋蟀是何時了。

流浪狗

童年的時候，我們家養了好多狗，其中只有一隻是買回來的，其他的，就是我們三個可愛的姐妹去路邊撿回來的，我們姐妹只要在路上看到可愛的狗在流浪，都會毫不考慮地「抱回來」，本來阿公、阿媽都對我們抱回來的流浪狗沒什麼意見，也按時給牠們吃三餐還有點心，但某一天，我和妹妹從鐵支路旁邊的草叢裡撿回了兩隻小狗，開心的抱回家以後，阿媽居然生氣了，大聲的說：「妳們又去那裡抱這兩隻『垃圾狗』，給我抱回去！」我和妹妹被嚇到了，就匆匆忙忙地把牠們抱回原來的地方，然後趕快跑回家，回到家之後，我們還是不死心，一直求阿媽讓我們養牠們，一陣哭哭啼啼之後，阿媽終於妥協了，說：「那是妳們兩個要養的喔，就要自己負責任，每天都要去餵牠們吃飯，要自己照顧牠們，知道嗎？」我和妹妹開心地跑去鐵支路把牠們抱回來，然後去買藥給牠們除跳蚤、蛔蟲，再幫牠們洗澡，把毛吹乾。然後抱著自己的狗，去跟阿媽說：「我有幫牠洗澡了，也有幫牠取名字喔！」我的狗叫做「皮皮」，妹妹的叫做「嘟嘟」。

每天放學回家第一件事，就是找自己的狗狗，然後開心地玩到天黑，然後吃完晚餐再去餵牠們，每天都是如此，天天都過得很開心。開心的日子並沒有多久，某天當我和妹妹回到家，妹妹找不到「嘟嘟」，以為是阿媽把牠藏起來，後來才知道，嘟嘟本來身體就不好，前幾天下雨後，嘟嘟就感冒了，也沒帶去看醫生，抵抗力太弱，就死翹翹了。妹妹知道之後哭得好傷心，我跟她說：「我的皮皮分給妳幫忙養，好不好？這樣妳就有狗狗了，不要再哭了。」過了幾天，妹妹又恢復笑容，跟我說：「嘟嘟和皮皮是兄弟，所以我一定會好好地照顧皮皮。」

皮皮好快就長大了，不到一年的時間，就變成一隻大狗了，長大的皮皮喜歡邊汪汪叫邊追來往的車輛，後來「斷了一條腿」，但牠還不死心，依然每天在門口邊汪汪叫邊追來往的車輛，剛開始的時候我們都會去阻止牠，後來想一想，牠可能是因為寂寞，才會在路上汪汪叫，時間久了，我們也不再阻止牠，讓牠盡情地在外面叫，反正累了，牠就會自己回家。

擁有自己的狗，真的很開心，雖然後來皮皮送給別人了，我還是很感謝牠一直以來的陪伴，希望牠在新家過得更好。

白鷺鷥

我很喜歡白鷺鷥，牠們穿著白色的衣裳，有著兩隻長長的腳，悠哉地在田裡走來走去。小時候常常會跟著姑姑坐火車去高雄，有一次經過九曲堂，發現遠方有一顆開滿白色的花的大樹，我開心地跟姑姑說：「姑姑，妳看那顆樹，開滿了白色的花，好漂亮喔！」姑姑朝遠方看了一下，笑著說：「那個不是花啦！是白鷺鷥停在上面啦！」我仔細一看，發現上面的白花真的會動耶，還有眼睛，才知道，那根本不是花。滿樹的「白鷺鷥」，聽起來真的很不可思議吧，當我親眼看到，才相信這是真的。我還以為白鷺鷥只會停在水田裡或是池塘邊，想不到還會掛在樹上。

再一次看到滿樹的白鷺鷥，是前年暑假，和朋友一起搭客運去台中，在路上看到的，但這一次不是只有一棵樹上掛滿白鷺鷥，而是好幾棵，剛看到樹上有白色的東西時，我還跟朋友說：「怎麼滿樹都是垃圾啊！」直到車子轉了個彎，仔細一瞧，才知道那是白鷺鷥！

每次看到白鷺鷥，就會想起那段期待著搭火車去高雄的日子，小小的心靈很容易滿足，只要能瞧一眼白鷺鷥，就能開心一整天，時間好像頓時回到從前，在火車上等著經過那片田，等著開滿白花的樹。

童年的時候，我不喜歡別人瞧不起我們鄉下的孩子，也不喜歡檳榔採收的季節，不過我喜歡和朋友去灌蟋蟀，和姐妹們去路上抱流浪狗，坐火車去看白鷺鷥，童年的時光真的過得好快，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，卻也悄悄地結束了。每當講起童年的時光，我總能將腦海裡記憶的片段重新拼湊，滔滔不絕地講個沒完，我記得小時候阿公家旁邊是鐵支路，常有載著甘蔗的火車經過；下雨過後的石頭路上，總會出現很多的小水坑，裡面是好多的小蝌蚪；我家有個小池塘，裡面養了很多的孔雀魚；台鳳公司的水池裡，聽說有人放生食人魚；第三公墓出現了一隻台灣黑熊；蝴蝶炮會追著我家的阿媽跑；我養的小兔子被貓吃掉了；螢火蟲常常光顧我家廚房……。我的童年真的發生了好多事，奇怪的是，小小的腦袋瓜兒竟然可以記的那麼清楚，彷彿一切才剛發生過一樣。

童年的時候，我們期待著要快快長大，幼稚園時候的心願是長大要當總統，等到長大後才發現，一切都變得好不容易，童年時期的快樂，怎麼沒有跟著長大，卻漸漸地消失無蹤，小時候，我總能開心的笑，放聲地大哭，可是長大之後，這樣簡單的動作，卻再也不能容易的做到。

很多事，都會被遺忘，不過，每當拾起舊照片，過去的一切一切，又會再次浮現，但是，有些東西，卻是在被遺忘之後，就再也找不回來了，當我們漸漸懂事，闖入了紛擾的大人世界之後，童年的純真，也就這樣漸漸地在空氣中蒸發了。